寒灯夜雪

就想看孙蜜谈恋爱w

【北平双美】梦

•来自一个【连续加了一个月班并且将继续下去的】加班狗的怨念。
•瞎胡乱写(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手机备忘录码字,背景照样全凭想象,有bug欢迎指出。
•小方视角,时间可能算的不太对……
•您的好友【孙蜜】已经下线。
•他们属于彼此,ooc属于我……感觉已经完全把这两个人搞崩了顶锅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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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香港。
“崔婶,不急的。”方孟韦微笑着却无比坚决地拒绝叶碧玉的好意,“感情这种事情得看缘分,我还是想找一个处得来的。”
叶碧玉看着方孟韦的眼神,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孟韦,你叫我一声崔婶,我也就当自己是个长辈说两句。崔婶不想催你,可老话说三十而立,你已经立业了,也总得成个家有个伴吧?”
方孟韦从叶碧玉说到“长辈”的时候就已经敛了眉眼凝神细听,像是许多年前站在方步亭书房一样。叶碧玉毕竟不是方步亭,看着方孟韦站的笔直听得认真,原本打好腹稿准备再劝劝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既不忍心说方孟韦,又觉得自己的身份说多了可能要讨人嫌,一肚子话换成一声叹息。
“好了,我不说了……年轻人自己有主意,你照顾好自己,就比什么都强。有什么事儿就来找崔婶,别一个人扛着,啊?”
“嗯。”方孟韦温和的答应,“放心吧,崔婶。”
吃完午饭,小坐一会,跟两个小的说好了周末带他们去看电影吃点心,方孟韦便拎着叶碧玉包的一串玲珑的粽子离开。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快到端阳,路上有淘气孩子迫不及待给自己额头上涂了王字,威风凛凛地在大街小巷里奔跑着。方孟韦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粽子,脑子里还在想叶碧玉说的话。对于中国人来说,成家立业该是人生的两件头等大事,他虽然工作已定前途光明,但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连恋爱都没谈过,也难怪在崔婶看来少了点什么。其实方孟韦本人也是真没有刻意地去保持独身,他本来也不是独身主义者,如果有心仪之人,他是很愿意跟对方一起走进家庭的。离开北平也六年了,多少悲伤痛苦也该淡了,生活里没了那些算计,没了牺牲和鲜血,平平淡淡的六年,足以让方孟韦的伤口平复。可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是没动过心——有些女孩子他承认各方面都非常优秀,跟他也谈得来,只是一想要跟对方恋爱,牵手拥抱接吻,然后建立一个家庭,方孟韦总觉得心里怪别扭的。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自己的性向。可是对上自己欣赏的同性他也仍然如此,没有心动也不想跟对方有进一步的关系发展。六年来一直如此,方孟韦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理疾病了。可他生活工作都正常的很,充满干劲,其他方面也没有什么问题。对于爱情,方孟韦一直是充满希望的,也愿意去尝试,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只是还没遇到那个人而已。
想到那个人,难免就会想到他的上一段感情,那段发生在重庆战火里短暂美丽如昙花一现的感情。方孟韦那时候是真的认为那样就可以是一生了。他现在能想这些事了,有时候还会在心里笑那时的自己,也可以冷静下来分析当时的自己和那个人。而之前不行,一直到他来香港之后还是不行。那个人的名字像是咒语,万万不能提及,否则就要开启一段痛苦而又黑暗的回忆。那个时候的方孟韦才是真的快抑郁了,心头像是被人剜掉了一块肉一样生生的疼,可是现在他也能平静地回忆了,时间真是最好的药。
 
后来的方孟韦承认,他们之间是有过好时候的。而且不能因为后来分开了就否定这些真心。那些悸动、试探、絮语,那未明确心意时的忐忑,确定关系之后的甜蜜,携手并肩同心合一的美妙,想起来是可以让方孟韦傻笑一晚上的。他们都是初恋,从未有过如此的相处经验,在不断地探索和磨合。方孟韦年少的时候很有些任性和倔强,那个人虽说对方孟韦极耐心,总还是有少年人的脾气的,气头上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可最后吵着吵着却总是笑起来。
方孟韦晃着粽子不知不觉地走到家门口,他摸出钥匙开门,想,好多年了,都快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他翻箱倒柜,从压在箱底的北平警察局冬季制服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发了黄的黑白小照。
照片有点模糊,但还是能看清那个人笑弯了的眼睛和温柔的嘴角。方孟韦捏着照片,另一只手点着对方的鼻子,心说你后来真的是越来越不乖了。想着想着心里还是有点难过,但毕竟是时间久了,难过也只剩下叹息了。他把照片翻过来,背面有很漂亮的小楷:
孙朝忠,1942,重庆。
 

方孟韦那年才十六岁,被父亲几乎是揪着耳朵塞进三青团重庆培训班。他梗着脖子不愿意,可终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方步亭平时说一不二惯了,方孟韦的这点反抗在他看来不过是孩子的任性,扔出去锻炼一下就好。想到没法上高中没法继续读书,虽然方孟韦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不能动不动掉眼泪,临行前一天晚上裹在被子里,还是忍不住哭红了眼。
第二天他硬气地没跟父亲说一句话,自己坐上车去了营地。那天阳光很好,重庆难得没有空袭,算是很安逸的一天了。车窗外山山水水还是美的,可惜车里的人根本毫无心情欣赏。方孟韦抱着搭上自己未来的心情,觉得天都灰了。
是孙朝忠让他的心活起来,让他心里那块因为梦想破灭而无知无觉的部分又重新生长,有了新的梦想和新的期待。
——而也是孙朝忠将他新的梦想又硬生生地扼死。
方孟韦想,不能怪孙朝忠。他们都是有志向的年轻人,都盼着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但是一场戏尚未落幕,谁也看不穿结局。
每个人选择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朝着梦想披荆斩棘。
孙朝忠比他大两岁,方孟韦来三青团的时候孙朝忠已经开始考虑将来去哪里的问题了。他是有主意的人,一心想着通过进入政坛做出点什么事情,能够改变一下现状。他俩那个时候已经很熟了,正处在朦胧又暧昧的时期。训练回来两个人头对着头躺在床上,孙朝忠突然就问:“孟韦,结业之后你想做什么呢?”
“当然是想读书。”方孟韦毫不犹豫地说,反应过来之后自知不可能,在黑暗里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不会一直在重庆吧,可能去北平,也可能去南京,或者上海?”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方步亭下一步的打算。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位老狐狸般精明的父亲,是不可能在重庆这个地方呆一辈子的,他总归还是要回到东部,回到那个政治经济搅在一起的漩涡里,不仅自己跳进去,还要拉着家人和孩子们一起跳进去。
孙朝忠轻轻地笑了:“这么多地方,你想去哪里呢?”
方孟韦闭着眼睛,脑子完全放空,又是想都不想地说:“我其实是更想去南京的。”
“为什么呢?”
“因为你说你要去南京啊。”
直到头对着的那边床一震,孙朝忠翻身坐起来的时候,方孟韦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年轻懵懂的他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只想着自己很喜欢跟孙朝忠待在一起,是不想同孙朝忠分开的。他就是这样想的,说出来也没关系。于是他支起身子来看着孙朝忠,孙朝忠坐在床上,把被子掀在一边,眼睛里亮亮的闪着光,看方孟韦的眼神里都是温柔。
方孟韦也裹着被子坐起来,听见对面孙朝忠说:
“孟韦,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他不明白孙朝忠为什么说这个,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就不自觉地笑了。
孙朝忠凑过来,隔着两人中间的铁栏杆,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孟韦,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也在喜欢自己,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像一道光突然劈裂黑暗,方孟韦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四个字在滚动“他喜欢我”。
直到孙朝忠靠得更近,额头轻轻地碰了碰方孟韦的额头,两双亮亮的眼睛在黑夜里对视,一双盛满欢喜,一双还有些懵懂。孙朝忠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就退回自己的床铺,微笑着对方孟韦说:“孟韦,睡吧。”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那一个黑夜发生了质的变化。过了没几天终于回过神来的方孟韦问孙朝忠,他们现在算什么,算是在一起了吗。
孙朝忠按着方孟韦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说:“当然。”
那双眼睛里盛的感情让方孟韦忍不住都想挪开眼,太灼热太激烈,年轻的方孟韦深怕自己无法回应。
后来哪怕是最难过最愤怒的时候,方孟韦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刻来,无数次得出同一个结论,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孙朝忠这个时候是真心的。孙朝忠的眼睛骗不了人,后来在北平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过熟悉的眷恋,他的眼神黏在方孟韦的脸上身上,哪怕嘴里正一本正经地说着官话。
何必这样呢,方孟韦抓心挠肝的难过。
他后来问孙朝忠,为什么要就着那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挑明了。方孟韦倚着孙朝忠的手臂咕哝:“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如果我没有这种心思,那怎么办?”
“那以后我会谨慎守礼,绝不冒犯。”孙朝忠想了一会儿说,“我虽然不敢保证……但是在我看来你的意思很明显了,我如果装作不知道不回应,那也太过分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孙朝忠,当初开始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可是他又清楚,哪怕知道最终他们没法走到一起,这段感情还是会开始,不是孙朝忠先捅破窗户纸,就是他。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一样,都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踏踏实实的现世的人。
孙朝忠这个人,确定了的就不会动摇,这让方孟韦又爱又恨。
爱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对于孙朝忠和方孟韦来说,这都是全新的体验。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携手踏入不一样的领域,从日常相处,到亲密接触,再到更深入的对彼此的了解和探索。他们一起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只属于他们两个的世界。
方孟韦的眼前五光十色,这样的生活太甜美,他很快的沉迷其中,连曾经抗拒的父亲的安排也变得不那么尖锐扎眼,他甚至有点感谢方步亭,如果不是他坚持让自己来三青团,也许他一辈子也碰不到这样好的孙朝忠。
他满足地仰头,孙朝忠的吻落在唇上,起初是轻柔的,而后慢慢加重力道,方孟韦向孙朝忠的方向迎过去,他的唇齿被对方柔软而灵活的舌头撬开。方孟韦的呼吸急促起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孙朝忠好看的眼睛闭着,睫毛长长地落在脸上,表情无比认真。他的脸一下子就烧起来,连忙用力闭上眼睛,肌肉紧张起来。孙朝忠感觉到了,他伸手捧住方孟韦的脸,口齿不清地说:
“别紧张,孟韦。”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初吻。从那以后,方孟韦梦里的吻有了触感和温度。
方孟韦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小照。
已经……十年了吧?好像已经十多年了,这些场景还是历历在目。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孙朝忠了。离开大陆六年,前四年忙着读书,这两年忙着工作,方孟韦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满满当当,起初是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以免想起那些他不愿意再想的往事,后来渐渐的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毕竟是换了个环境,随着时间流逝,北平的那些事,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很多事情都只是模糊有个大概,更多的事情被忘记了,唯独同孙朝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仍然清晰,快乐的时光很快乐,后来……痛苦的时光也很痛苦。孙朝忠就是有本事带给他这样分明的情绪,极致的甜蜜和极致的心痛。方孟韦再回首那段往事,觉得自己就像饮鸩止渴的探险者,明知道喝下去会死,可是不喝呢,不喝简直就要立刻暴毙。
他们好的日子不算太长。从表明心意到孙朝忠调任南京是八个月。后来又过了一段聚少离多鸿雁传书的生活,到方孟韦向方步亭提出,三青团结业后要去南京参加中央党部培训班,大概也才两年。
跟后来漫长的纠缠与撕裂,对立与绝望比起来,这段时间可以说是短的不值一提了。
1945年抗战胜利,一片欢歌笑语,忙着庆贺的人们都在说,以后好日子就要来了。方孟韦却不乐观,过去的十几年里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所以内部的许多问题都掩藏在一致对外的大旗下,还没有掀起过太大的风浪。这下共同的敌人没了,这些问题马上又扑到脸上,两党之间的,党团内部的,桩桩件件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这样的形势,日子真的能越过越好吗。看着人人脸上毫不掩饰的笑容,方孟韦心里是存疑的。三年的锻炼,他已经不像十六岁那样天真倔强——其实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真的又能天真到哪里去呢。方孟韦更成熟圆滑了,虽然依旧是急脾气,但他学会了说话之前先在脑子里过一圈,哪怕脾气上来了发火,说的话也都是打过腹稿的。这个时候他刚刚结束了在中央党部进修班的课程,上头也正犯难要把这位二公子安排在什么地方。北平也好,南京也罢,到底什么职位,都是需要好好推敲斟酌的,他老子可掐着整个北平的经济命脉,究竟怎么样还得看方步亭的意思——然而没有暗示,没有明示,北平那边毫无动静,负责人简直要愁白了头。
最后还是方孟韦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这头说:“父亲,我愿意回北平。”
方孟韦头都不回地离开南京。他设想的未来,他所期待并为之奋斗的已经都化为泡影。日本投降那天他混在秦淮河边的人群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狂奔跳跃,有人伏在地上久久不起,终于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这片土地已经是伤痕累累满目疮痍,马上就要迎来新生,怎么庆祝也不为过。方孟韦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想起一起缩在防空洞里的时候,孙朝忠说的话。
“胜利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好好醉一场,庆祝一下。”
方孟韦回头望着孙朝忠笑:“只是醉一场吗?”
防空洞不大。他们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看起来只是两个因为地方狭窄而挤在一起的学生。空气中有灰尘在光里浮动,两个人就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有点灰头土脸。
孙朝忠的手在方孟韦的腰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声音里带着调侃:“当然不止。孟韦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方孟韦的手往腰后摸过去,拉住那只方才不老实的手紧紧握住。听见孙朝忠又说:“反正到时候,怎样庆祝,都不过分。”
所以说方孟韦离开南京的时候是不理解的。说过那样真诚的誓言,许下过那样坚定的承诺,怎么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呢?
分开来的猝不及防。方孟韦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孙朝忠,自己已经说服父亲去南京工作,他们两个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朝夕相见了。
孙朝忠自中央党部进修班毕业之后写的信明显要短了。比起曾经信里的感情缱绻,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爱意和温柔,这些信便有一些要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这让方孟韦有些微的不安。然而他又是那样的信任孙朝忠,他们是有过约定的,方孟韦从来没想过孙朝忠会毁约。
反正很快就要见面了,这种距离感应该是因为太久没见加上对方太忙导致的吧。
孙朝忠这封信比以往晚了十几天才来。
其实自从孙朝忠进入党部,他们之间的通信就不很方便,措辞要谨慎,感情要克制,通信频率还不能太高。方孟韦能明白这种身不由己,何况孙朝忠总能把一堆日常用语写出情话的感觉,他仍然是满足的。少年时期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靠暗语来谈情,用日常来说爱,不需要多少承诺就可以全心信任。
方孟韦一口气跑到他们平时常去的山上,带着笑拆开这封信。这次孙朝忠让他等的可够久,而他这两天也有一个大好消息,等回信的时候要告诉孙朝忠。
抽出信封里那张纸的时候方孟韦就有点不祥的预感。孙朝忠的信虽然不长,但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将他觉得可谈的事情罗列出来,再短也能有两三页纸。这次薄薄的一页,几乎没什么重量,方孟韦将它从信封里抽出来,突然手就抖的拿不住信封。
棕黄色的信封落在地上。方孟韦抖着手展开信纸,心里害怕忐忑的很。他将眼神往右上角看过去,孙朝忠隽逸挺拔的字体一如既往,内容却触目惊心。
“孟韦,我觉得是时候结束我们这段关系了……”
方孟韦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跳陡然加快,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眼睛马上湿了。他用另一只手随便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往下看。后面的话说的很套路,像官方讲话一样无聊。总之大概就是前程啊未来啊一类的话,孙朝忠仍然坦诚,说没有精力再顾及个人感情,将来前途未定,也不敢再耽误方孟韦。最后是抱歉以及祝福。孙朝忠话说的委婉,但是方孟韦心里自然清楚,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他跟孙朝忠,现在已经在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上了。
不管是为了前程还是为了什么,身处漩涡之中,方孟韦理解。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人各有志,孙朝忠有他的追求,他明白的。何况在中央党部那种地方,也许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与自己保持这种目前还不被大多数人接受的关系,孙朝忠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冒多大的风险。
方孟韦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心痛。在最开始掉过那点眼泪之后,他的眼睛也干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信纸,将薄薄的信纸抓的皱巴巴的。他从地上捡起信封,把信叠好之后又塞进去,拍了拍自己的脸,没事人一样的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信上那点皱起和洇了的墨水。何况信已经被他揉的更皱了。
像是为方孟韦准备的一样,家里没人。方步亭带着谢培东去上海央行开会,表妹去同学家玩儿,走之前就说了要留宿。方孟韦拎了二斤米酒回家,去厨房翻了块面包,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他进了门就觉得没有力气,只想倒在地上,于是他倚着床坐下,腿从床边的小地毯上伸出去。方孟韦就这样尝了尝米酒,很甜,很香,也没有多少酒味儿,但是对于很少沾酒的他来说,劲儿已经足够。方孟韦一碗灌下去,就已经觉得晕晕乎乎,无意识地咬了一口面包。
家里的厨子手艺是很好的,面包松软香甜。食物吃进嘴里,就像是拧开了什么阀门,方孟韦的眼泪哗一下流出来。他仰头把碗里剩的一点酒喝完,觉得又苦又酸,心想果然所有的酒都难喝,木兰还说重庆的米酒好喝的很,哪里好了。明天一定要管管她,一个小女孩没事儿别老乱跑乱吃东西。
方孟韦反身抓起被单随便擦了两下眼睛,这次他指挥不了自己了,心里难受的像是被子弹生生穿过去一样,他只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捂着胸口大口吸气,空气却根本到不了肺部。孙朝忠的脸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笑容温柔明朗。而这么温柔的孙朝忠一开口,说的却是无比残忍的话。方孟韦把头埋在床上,拉过被子来蒙住头,动作间他碰翻了一碗米酒,甜酸的酒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方孟韦在黑暗里咬牙切齿地说:“孙朝忠,你真是个混蛋。”
算起来离他们分开已经十一年了。三十岁的方孟韦当然不会再像十九岁一样说孙朝忠是个混蛋。在国民政府任职,在香港孤身漂泊,年龄在增长,阅历和经验也在增长。站在孙朝忠的立场上,他也没有什么错。他们最终走到这一步,总归是在时代大潮的裹挟里分别去了两个不同的方向而已。
方孟韦再度看向手里孙朝忠的小照。这是当时三青团要照片,他二人一起去重大那边的照相馆拍的,拍完交换了一张。孙朝忠手里应当有同样的他的照片,黑白的,笑得甜蜜,背后写了方孟韦的名字。如果孙朝忠还留着的话。
如果……孙朝忠还活着的话。
他刚来香港的时候打听过孙朝忠的下落。旁敲侧击地,装作不经意的在同自家大哥的电话里提了一句。
“当时徐铁英那几个人,他们怎么样了?”
方孟敖在电话那边冷笑一声:“徐铁英来了台北,正琢磨着带他那老婆孩子一起去美国呢。王蒲忱前段时间又回了大陆,也不知道要搞什么鬼。”
方孟韦的手抓紧了话筒:“哦?徐铁英那个秘书呢?还活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留在北平了吧。”
方孟敖的声音带着杀意从台湾传到弟弟的耳朵里:“他最好祈祷别让我看见。否则这次我一定要毙了他。”
一九四八年方孟敖回北平,带来了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长和他的秘书。方孟韦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秘书居然就能是孙朝忠。
他们在南苑机场长长的跑道后再次相逢。隔了四年的时光,他们身量都已长成,是挺拔又朝气蓬勃的青年了。他们两个人穿着几乎一样的北平警察局制服,只是肩上顶的星星不同。方孟韦想自己居然成了孙朝忠的上级了,这还真是有够戏剧性。孙朝忠面无表情地同他寒暄问好,脸色凝重的让方孟韦怀疑这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曾经的孙朝忠很喜欢笑,笑起来眼睛弯弯就像只小狐狸一样,灵气满满又带着些狡黠。他看方孟韦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这样过,空空的,找不到焦点。
方孟韦的心口又窒息着痛起来。
当然,那时候的他们也不会知道,这次重逢才是真正的两败俱伤。
知道木兰再也回不来的时候,方孟韦真的气的要发疯。他心里有那么多情绪要发泄,他想狂叫,想怒吼,想哭泣,想掏枪朝着造成这一切的人扫射。他奔到北平市警察局,阻拦他的居然又是孙朝忠。方孟韦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莫名其妙的信,说断就断的联系,避而不见和助纣为虐。他们真的走上了对立的路,而孙朝忠非常尽职尽责地在与他作对,就像他们两个天生就是敌人一样。方孟韦从来没这么恨过孙朝忠这种确定了就不会动摇的处事态度,下午在西山监狱带着怜惜和担心的眼神看他的孙朝忠跟现在吊着胳膊替徐铁英说话的如今判若两人。他恨,恨这个人当时没有更快点拿来传票,恨这个人害死了崔叔和木兰,恨他当年毫不留情的远去,恨他后来不念旧情的冷酷。方孟韦两下就撕掉肩上的三杠一星,他实在受够了这作为上级的感觉。孙朝忠看着他,眼睛里掠过一丝吃惊和犹疑,可他最终只是拉了拉衣服,说出的话仍然冰冷。
方孟韦不愿再去回忆。二十三岁的方孟韦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孙朝忠,三十岁的方孟韦却已经什么都不想问了。
哪怕得到一个答案又能怎么样呢。不会再有任何改变,逝去的不会复生,摔碎的不能还原。他有时候想起孙朝忠的结局,还是期盼他活下来的时候比较多。他们其实都是更高位者手里的枪,不是时时都能按照自己意志行事的。为自己而活一次是多么奢侈,他希望孙朝忠也能这样。
外面的天阴下来,凉飕飕的风吹进屋里。方孟韦起身去关窗开灯,瞥了一眼表,居然快要到晚饭时间了。他关完窗顺手将粽子扔进锅里,再回到屋里面对自己方才翻箱倒柜整出的一床狼藉,叹口气一件件收拾起来,将那件黑色的制服继续压在最底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这天晚上方孟韦梦到孙朝忠了。
梦境真的太真实,他都有点分不清到底身在何方。孙朝忠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扣子扣的严严实实,看起来跟在北平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隔了十一年他再次对着方孟韦露出了曾经那种温柔的笑,只是这笑容像是笼着一层雾气,时隐时现的看不清楚。方孟韦想伸手,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看着孙朝忠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俯身看他,眼睛里又盛满了方孟韦熟悉的情意。
孙朝忠说:“孟韦,对不起。”
他朝着方孟韦凑过来,唇轻轻地触在方孟韦的唇上。凉凉的,有点湿,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孙朝忠的嘴唇一直是温暖干燥甚至是火热的,让方孟韦觉得非常舒适熨帖。这次的孙朝忠这么冷,方孟韦忍不住想伸手抱住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方孟韦问:“你还好吗?”
孙朝忠微笑着不说话,眼里满是不舍和眷恋。转身之前方孟韦看到他的眼睛里水光一闪。
他说:“再见,孟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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